1:
上初中时,偶翻父亲的汉乐府,读到《陌上桑》,便记住了那个“头上倭堕髻,耳中明月珠”的秦罗敷。她美丽机智,口齿伶俐,在我心中,她就是世间的美好。事情往往出人意料,没想到数年之后,我和振威竟然也盈盈绿洲间,步步春芳绿,采桑城南隅,成了老岗坝上的一名养蚕女。那是下乡第二年,正是春水齐江平的时候,老岗坝中间,干河两岸,桑树正发芽舒叶,金黄娇嫩,照在太阳光里,新绿耀眼。一天,路过晒场,看见几个全劳动和李秀珍、张德容正在打扫保管室的一排空房,搬进去许多高高的木架和大圆的竹匾。邻居春儿说:“队里要准备孵蚕子了。蚕儿金贵娇嫩,要养得仔细,不是个能人,挣不下那养蚕的工分。队里多少年轻姑娘和媳妇都望着呢,却只有她们才拿得下来!”昨年看她俩养蚕,我就心生羡慕,巴不得也进蚕房,免了日晒雨淋,还可以多挣工分。听春儿这一说,也就打消念头,不抱希望了。谁知道,才过了一星期,队长李文明就送来意外惊喜,通知我和振威进蚕房了。2:
儿时读古诗,文人写女子的时候常常用到绿罗裙,那些穿着绸缎长裙,闪动着光泽的美人,就摇曳在我眼前。如今进了蚕房,才知道那绸缎上一经一纬、丝丝缕缕都来之不易,都是养蚕人殷勤地培壅。毛毛蚕孵出的时候,李秀珍和张德容用鹅毛轻轻把它从蚕种纸下掸下,移在小匾里。饲的桑叶是新桑,切得很细,她们天天扫除蚕沙,间天把蚕分一分,从小匾移到大匾。待我们进蚕房,蚕儿已经整整十大匾了。进蚕房前,队长特地叮嘱我们,向她俩好好学习养蚕技术。李秀珍是队长的妹妹,二十三四岁,长得鹅蛋脸型,大眼睛厚嘴唇,心高气傲,当着队里的团支书,喜欢看描写革命的故事书,还没有说男朋友。张德容是十孃的女儿,我们刚下乡的时候就住在她家,她那时已经结婚,丈夫李鸿忠是铁路职工。张德容生得白净皮肤,瓜子面庞,五官秀气端正,身段苗条,全然不像乡村女子。丈夫爱她,十孃宠她,她却一点也不娇气,爱动脑筋,干活麻利又有主见。她俩年长于我们,就拿我们当妹妹,技术活路一点也不保留,做事的时候,她们边讲边做,我们边做边学。俗话说:除了读书之外,一切都是有眼之法,百日之工。不几天,我们就熟悉了工序,驾轻就熟,俨然地道的养蚕女了。
作者旧地重游
我们去的时候,蚕儿只有两分,十几匾就装了。拿桑叶在匾里铺上厚厚一层,估摸够它们吃上一阵子,我们便提着篮子去采桑叶。田野里麦穗在灌浆,桑树已成绿荫,开出了一串串黄绿的桑花,飘荡出阵阵清甜的香味儿。把自己想象成美丽的采桑女,在田边地角闲逛一会儿,四处一片静悄悄,菜花丛中蝶飞蜂舞,却不见有人张望,只好采得桑叶恹恹而归。好景不长。那蚕宝宝吃了睡,睡了吃,每时每刻都在长,一天一个样。清晨睁开眼睛,我们就要忙着提蚕。提蚕,其实就是清扫蚕沙,分装蚕儿。把装满蚕子的竹匾端来放在木架上,把蚕网从竹匾里提出来,放在另一个竹匾里,再倒掉匾里的蚕沙。这时候,可以清晰地看见蚕儿灰白身体的接节,它们紧紧地附着在蚕网上,已经比昨天又长大了许多。我们要把蚕虫抓起来,铺上蚕网,把它们分装到两三个竹匾中。我从小怕虫,刚开始,根本不敢伸手去抓蚕儿。看着这些蠕动的蚕,这才知道,做个养蚕女,不只有“桂枝系笼钩”的浪漫,还需要有点英雄气概。鼓起勇气抓了第一次以后,就再也不怕了,触摸到它们,反而有一种冰冰凉凉的感觉。分好蚕儿,铺上厚厚的一层桑叶,把每个竹匾端到蚕架,一层一层地塞进去。所有的蚕儿提完,喂完,已接近晌午,我们才能回家吃早饭。蚕儿长得越大,我们的工作就越繁重。到了后来,起初沾满了蚕卵的几张蚕纸,两眠三眠以后,长成的蚕儿竟堆满了几间蚕房。生产队早就另外派人去采摘桑叶了,采桑人不断地背来桑叶,我们就生活在蚕架和桑叶之间。每天不断重复提蚕、喂蚕、准备桑叶,生活单调而劳碌。幸好有几个采桑女,她们每天几趟,背来桑叶,说东家,道西家,诉说农事,给我们带来许多蚕房外面的讯息。4:
谢文清是采桑女中最能干的一个,她是生产队会计树森的老婆。长得不漂亮,一张长脸上拼凑着小五官,皮肤黝黑,还有许多雀斑,属于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。树森三十来岁,白净帅气,像个读书人,我们猜测她四十左右,可能大树森许多。谢文清性格开朗活泼,能说会道,刚刚认识她,我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我第一次去薅玉米,就见识了她不羁的性格。三月里,春风吹绿了河边的桤木林,太阳也晒得人暖洋洋的,人们脱去了厚重的冬装,开始在原野上辛勤耕耘。玉米长到尺半高,要追肥了。年轻力壮的男人们,挽起裤腿,打着赤脚,挑起粪担,踩到河水里,挽起半桶春水,再到粪池边,兑上两瓢粪就往玉米地里赶。见有人担着粪水来了,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便拿粪勺舀起来,顺着玉米的根部浇下去。女人们负责薅玉米,一人一把锄头,一人一行排开,在两行玉米之间,用锄头铲起土来,盖住浇上去的肥料。老岗坝全是沙地,我们只消把锄头往下一拉,沙土即飞起来,妥妥地盖在玉米根上。春阳下,姑娘媳妇说说笑笑,活路做得很轻松。说笑间,一个中年妇女对着前面人喊了一声:“男同志,不要转身啊,我要屙尿了!”话音未落,一边拉下裤腰就蹲了下去。这动作看得我和振威瞠目结舌,在这毫无遮挡的田地里,如果挑粪的小伙子来了咋办?她仿佛看透了我们的心思,一边拴裤腰一边说:男同志要看也无所谓,哪家没有姐儿妹儿婆娘呀。后来我才知道,她叫谢文清,做活路时候,最喜欢和全劳动插科打诨的逗笑几句,还说“男女搭配,干活不累”。一晃到了初冬。清晨,我们在河边点豌豆,前面一人挖坑,后面的人便拿豌豆种子丢进坑里。河风吹起,送来阵阵寒意,谢文清穿着一件旧旧的花夹袄,腰上松松地系着一条围裙。把围裙提起来,里面盛着豌豆籽,她一只手提着围裙,一只手抓起几粒豌豆丢进坑里,用脚把土往坑里一拨,豌豆就盖住了,熟练而麻利。有人和她开玩笑:你什么时候生啊?她嘿嘿一笑:“生个娃儿好简单啊,就像屙屎一样,生下来吔,就要多一份口粮哦!生娃儿划算,多一个人吃饭,就是多一瓢水的事。”吃了早饭再去出工,没有看见谢文清。她邻居说,她点了豌豆回去就进了月窝头,生了一个女。前不久,我还看见她怀抱一个小孩,约莫一岁光景,说是老三,没想到她这么快又生了一个。谢文清送桑叶到蚕房,绝不会放下就走,总要天南地北的扯几句,看到我们忙,她也不闲着。特别是雨天,采来的桑叶湿漉漉的,蚕儿不能吃,我们得用毛巾一张一张蘸干水珠,工作量真是巨大。谢文清手脚快,坐下来就帮忙,怕桑叶沤坏了,她还要帮着我们晾晒,保管室的前檐后廊,到处铺满。一天,她冒着大雨送来桑叶,浑身上下都淋透了,我们赶忙拿衣服叫她换上。她遮掩着撩起衣衫,露出的身体令人很惊讶:原来,她的皮肤竟然非常白皙,和她平时的黝黑成鲜明对比。我忍不住问起她的年龄,她不好意思地说:我显老,其实我和树森差不多,今年三十二了。5:
蚕宝宝三眠以后,几乎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,养蚕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。蚕儿不分昼夜地吃,风卷残云一般,我们夜里都要起来两三遍,还得执烛照亮。采桑的人加进了全劳动,桑叶一担一担的挑进门来。蚕架由低到高,下面的竹匾可以拉出来铺桑叶,上面的竹匾只有端下来才能够了。我们俩人一组,一人踮起脚,拉出上面的竹匾,高高举在头顶上,怕蚕儿掉出来,平衡以后另一个赶忙接住,轻轻放下。铺满桑叶以后,又要高高举起放回去。满满一竹匾,蚕儿加上桑叶和蚕沙,至少有十几二十斤,不断地举起放下之间,早就腰酸背痛了。这才知道,养蚕的高工分也不是好挣的,张俞诗曰“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”,说的是大实话。
蚕吃桑叶的时候,蚕房里风声雨起,一片淅淅飒飒的声音。我们喘一口气,喝一点水,享受着这既细切又宏大的乐曲,把桑叶从枝条上捋下来,等我们整理好如山的桑叶,又该喂蚕了。周而复始,每天如是。麦收时节,蚕儿最后一次入眠,蚕房终于寂静,外面夏阳潋滟,李秀珍说:“走,出去轻松一下。”走出蚕房,穿行于阡陌之中,任初夏的微风吹拂我们的秀发,竟有如飞的感觉。人们都在地里割麦,家家户户空无一人,李秀珍说:“我们去摘樱桃吃,咋样?”樱桃树都种在各家房前屋后,怎么敢去摘?我们提出疑问。李秀珍拿她那双大眼睛不屑地看了我们一眼:你们没学政策,是不是?她振振有词地说:现在搞三分之一,政策规定了,所有树木,离开屋檐三尺,就归公有。你们说,哪家的樱桃树长在屋檐下?有离屋檐三尺以内的吗?这回你们晓得了,所有果树都是生产队的,我们可以随便摘。于是我们没有顾忌了,到她家取了竹篮,专门寻那红了的樱桃,摘了许多。哼着歌儿,把樱桃提回蚕房,大快朵颐,享受了一番。入夜,月朗星稀,河水波光粼粼,我们悄悄走到河边,把樱桃籽抛入水中,一切了无痕迹。6:
蚕儿四眠以后,保管室后面的竹林热闹起来了。为了给蚕儿上簇做好准备,队长从供销社里买回几大捆麻绳,男人们搬来新鲜的麦草,堆积如山。家家户户虚掩了门,半劳动都集中在竹林里,热火朝天地打起了草龙。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断传来蚕房,婆婆大娘们预测着今年的蚕事,怕我们听见,压低了声音,悄声议论。
草龙
我们更忙碌了,三餐茶饭草草,打仗一般。张德容和李秀珍也十分紧张,每天清早提蚕,她俩都要从不同的匾里抓出三两只蚕,走到门口,举起蚕儿对着阳光仔细看。张德容说:“蚕子一生四眠五龄,到了五龄末期,就逐渐老熟了。这时候就要仔细观察,便于早做准备,不然到蚕儿吐丝了,手忙脚乱就不好。”蚕儿变老是有特征的,她俩教我们:先是排出的粪便由硬变软,颜色从墨绿转为叶绿色;然后蚕儿食欲减退,食桑量下降;消化管逐渐空虚,胸部呈现出透明。等到它们完全停食,腹部也透明起来,蚕儿就会昂头挺胸,口吐丝缕,左左右右,上上下下摆动着寻找草龙了。三十天过去,当我们熬红了双眼,精疲力尽的时候,蚕儿们终于浑身透亮,不再吃桑叶,爬上了乡亲们为它们打好的草龙,安安静静地作茧自缚了。
作茧自缚
送蚕茧上乐山那天,队里像过节一样,男女老幼都在蚕房前候着,准备拆茧子。打开蚕房门窗的一刹那,眼前白花花的一片。拖出一条条草龙,动手拆茧,皎洁如雪,队长裂开他的厚嘴唇,笑得合不拢了。大伙儿都说:今年的茧子收成好,个大丝白,上等级,能卖好价钱!到了秋天,我们又进了蚕房,养了一季秋蚕。一切都轻车熟路,还是那些人,还是那些活路。只有一点不同,人家屋后,已经没有樱桃,我们只好摘柚子了。再后来,我离开了老岗坝,忙于生计和考大学,老岗坝就只是我梦中的伊甸园了。2019、12、4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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